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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四個鰥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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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四個鰥夫

鬥轉星移, 凡間三百年時光,足以湮沒一個人存在的痕跡。

柳驚絕站在早已變為了平地、雜草叢生的舊x院中,燃著了手中的一件衣物, 青幽的火焰瞬時而起, 貪婪地舔舐著布料。

正值仲春, 山腳下萬物萌發, 透涼的夜風乍起,帶著草木萌發的清香,叢間蛩蟲交鳴。

青年的眸光隨著最後一絲火光熄滅, 重又歸於死寂。

黑沈沈的壓抑。

又一次招魂,失敗了。

白此唯望見這一幕, 皺眉看向柳驚絕。

出聲安慰道:“阿絕,你莫要傷心,我們下次再......”

誰知他話還未說完, 便聽青年啞聲開口。

“沒有下次了,這是最後一件。”

聞聽此言,白此唯心頭一酸。

這三百年間,柳驚絕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姜輕霄的魂魄, 覆活她的念頭。

無論什麽樣的法子,縱使再艱難再荒謬, 他都會去嘗試。

以至於經常將自己折騰得遍體鱗傷。

他數次看不下去,勸柳驚絕不要再做無謂的堅持。

可每次, 對方都只會沈默不語, 接著重蹈覆轍。

時間久了,白此唯便很少再勸了, 心道這樣也沒什麽不好,只要他不再尋死。

就在這時, 柳驚絕突然出聲。

“小白,我有些累了。”

白此唯聞言,驚訝地眨眨眼,急忙回他,“你想通了?”

青年沒有應聲,而是淡淡地揚唇,“前幾日,茴兒來信說,她通過了玉源仙府的考核,成為了綺綾仙君的座下弟子。”

“當真?”

白此唯驚喜出聲。

這世間,所有生靈皆分三六九等,仙人為上、凡人次之、妖魔鬼怪最末。

仙魔長久的戰爭,使得他們妖怪幾乎成了人人避之不及、過街老鼠般的存在。

凡人懼之,仙人厭之。

而像姜茴這類人妖混血,處境更是艱難。

必定比常人多受了不少苦楚,才能脫穎而出成為仙人座下弟子。

想到這兒,白此唯心疼地皺了下眉,埋怨道:“你這個當爹的也是,茴兒才多大點,你就忍心送她出山。”

聞聽此言,柳驚絕唇角抿了抿唇,“她終歸要長大的。”

“她長大了,我便好過了......”

說著,他眸光游離地望著遠方,面色一閃而過的,是對即將解脫的期待。

白此唯沒有發現瞧出他的異常,聞言順勢出聲勸他,“阿絕,不若你放下吧,這都三百年了......”

他話雖未說完,可想要表達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。

三百年來無論用什麽方法都尋不到一個凡人魂魄。

唯有兩種可能,要麽是對方隱藏了起來,要麽是徹底的灰飛煙滅了。

聞言,柳驚絕垂下頭,語氣篤定。

“妻主她不會故意躲我的......”

那便餘下一種可能了。

想到這兒,白此唯擔憂地望了柳驚絕一眼,發現他說這話時,神情平淡,語氣也不似以前那般悲傷。

隨即稍稍松了口氣。

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看開一點,日子還總要過不是,別忘了你還有小茴兒呢。”

青年沈默著沒有應聲。

見狀,白此唯岔開了話題,笑瞇瞇地說道:“對了,過幾日是胡兮那小子的生辰宴,你要同我一起去嗎?”

柳驚絕搖了搖頭,“我還有事要做。”

白此唯見狀,也沒再堅持,便由他去了。

姜輕霄的祭日,是三月二十七。

每年這個時候,柳驚絕都會來到忘川河邊,一站便是一整日。

在奈何橋上排隊往生的魂靈中搜尋她的身影。

風雨無阻,一年又一年。

可每次都是滿懷希望而來,又落魄絕望歸去。

在獨自撫養女兒的這三百年裏,對於柳驚絕來說,沒有姜輕霄的每一刻都是那麽的煎熬。

對她的愛意與思念,更是隨著時間的推移,匯聚成了汪洋大海,愈發得濃烈洶湧。

而他整個人猶如飄蕩在茫茫海上的一葉扁舟,只有繃緊了桅桿,才不至於跌入海中。

繼而被無窮無盡的思念,撕成碎片。

記憶裏,女人的面容沒有被這三百年的漫長時光所磨滅,反而愈發得清晰起來。

她的一顰一笑,一言一行,都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腦海中。

一襲素衣,纖長挺直的背影、彎彎的柳眉,永遠帶笑的杏眼,以及會溫柔親吻他的柔軟菱唇。

在無數個絕望到瀕臨崩潰的夜晚,柳驚絕都是靠反覆咀嚼這些回憶,來茍延殘喘。

行屍走肉般地過了三百年。

如今,他早已是身心俱疲。

只想盡快解脫。

“柳公子,你又來了啊。”

忘川河中,一位白發蒼蒼的艄婆正撐著烏篷船一點點靠近。

聞聽此言,青年客氣地行了一禮,撩開了面前的幕籬,作勢要將手中的金元寶遞給她。

“見過厭婆婆,請問您近日有沒有在奈何橋上見過一位......”

誰知柳驚絕話還未說完,便被對方打斷了。

“沒有。”

“老婆子我在這裏撐船了幾千年,就沒有瞧見你口中說的那個人!”

接著,厭婆將搜魂船泊到岸邊,上下打量了岸上的柳驚絕幾眼。

只一年未見,他整個人又變得清臒憔悴了許多。

一雙墨眼,黑沈沈繚繞著愁緒。

淺青色的長衫闊落落地穿在身上,緊束著的腰身細得不堪一握,面頰消瘦到甚至有些凹陷,皮膚蒼白到近乎透明。

朝她伸出的那只手臂,腕骨伶仃得可怕。

周身氣質淒然而破碎。

若不是對方上一刻還在同自己講話,厭婆都擔心他下一刻會突然死去。

隨即,她又語氣不忍地勸道:“柳公子啊,你這都來過多少回了,如果你妻主的魂魄真的在的話,早就找到了,你又何必如此執著,年年都來呢?”

柳驚絕聞言,喉頭一滯。

寬袖下,長指緩緩攥緊。

他必須要年年來,否則,與妻主錯過了怎麽辦。

少頃,青年微微躬身,向厭婆行了一禮。

幕籬下的聲音,平淡縹緲得辨不清情緒。

“無妨,那我明年再來。”

話畢,就在柳驚絕轉身欲走時,又驀地被厭婆給喚住了。

“柳公子,老婆子實話同你說罷!”

她皺眉四下觀望了片刻,壓低聲音道:“你等不到她了。”

聞聽此言,柳驚絕心口猛地一悸,驚訝地脫口而出,“為何?”

厭婆憶起自己曾經無意間瞧見的那幕,搖頭嘆了口氣。

“你是不是說過,你那凡□□主生前是個善人,死後還會虹化?”

聞聽此言,柳驚絕點了點頭。

厭婆撐著船桿猶豫了許久後,最終隱晦地開口,“那便是了,她們要的就是這樣的人,你妻主興許早就被填了爐子......魂飛魄散了。”

說罷,厭婆用力一撐船槳,搖搖晃晃地駛離了岸邊。

獨留青年一人,僵硬地頓在了原地。

整個人如墜冰窟。

與此同時,河對岸的酆都城門下,楚萋身側的副官將門前站著的守門神給喚了過來。

副官一指對面,問道:“神君問話呢,他是誰?”

左門神回身瞧了一眼後,恭敬地對著姜輕霄與楚萋行了一禮。

“回二位神君,那是一只名喚柳驚絕的小蛇妖,因三百年前死了凡□□主,所以每年都來這裏尋他妻主的轉世。”

她頓了頓,斟酌著說辭,“他第一次來時,想要私闖進城,被我和右護法識破後給打了出去,以後每年都會來,不過只是站在河對岸並未再闖城,我們也就沒再理會......”

左門神話音剛落,楚萋笑了一下,恍然大悟道:“原來是他啊!”

見姜輕霄望向了自己,楚萋解釋道:“那日他闖城時我與我家夫郎剛好經過,本來是想要罰他魂飛魄散的,不過我家夫郎聽他是為了尋自己的妻主,感動於這小蛇妖的癡情,於是向我求情放了他一條生路。”

秦江王位居三殿閻羅之首,處事雷厲風行手段狠辣,在天界卻是出了名的懼內耳根軟,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也不奇怪。

說罷,楚萋望了身側正淡淡蹙眉的女人一眼,漸漸正色了起來。

“神君難道是覺得,這小蛇妖身份有異?”

左護法見狀,連忙接道:“神君,小神這就將其抓回來,嚴加審訊!”

誰知她身形剛動,便聽面前的女人淡聲道。

“不必。”

說罷,姜輕霄未再看對面青年一眼,轉身出了城門。

奈何橋下,墨藍色的忘川水在靜靜流淌。

水下,無數幽魂在痛苦掙紮。

他們皆是以癡貪、執情為惡業因緣的魂靈,這裏是他們永恒的無間地獄。

不多時,一陣陰風襲來,掀起了白紗一角。

幕籬下,青年蒼白的唇瓣x正不住地顫動著。

他難以置信地瞠大了雙眼,眸光震驚到碎裂,接著緩緩地沁出了血紅的淚水。

整顆心在聽到姜輕霄可能早已魂飛魄散的消息後,便被絞碎了。

疼意瞬時間沖進青年的四肢百骸,沖垮了他搖搖欲墜的理智。

無盡的絕望鋪天蓋地朝柳驚絕湧來,一瞬間便將他碾壓得粉身碎骨。

柳驚絕想追上厭婆詢問真假。

可雙腿猶如灌滿了鉛,沈重得好似要拖他下十八層地獄。

沒想到,三百年來無望的追尋與等待,迎來的卻是愛人早已魂飛魄散的結局。

青年的眼前晦暗一片。

就在這時,柳驚絕直覺得發頂驟然一松。

接著便是發簪落地的輕響。

好半晌,柳驚絕才遲滯地彎腰,撿起地上掉落的姜花木簪。

只見漆黑如墨玉般的簪身上,原本清晰可見的鱗紋已經趨近於無。

由於長久的使用,如嬰兒小指般粗的簪尾已被磨得細如杵針。

此時,也已不堪重負斷成了兩截。

一股腥甜湧了上來,如鋒利的刀片一般橫亙在柳驚絕的喉間。

青年握緊了手中的發簪。

任由鋒利的斷面,將手掌刺得鮮血淋漓。

好半晌,哽咽出聲。

“連你也同妻主一樣......不要我了嗎?”

話畢,淚水崩潰決堤。

可就在這時,河畔吹拂的陰風陡然大了起來。

沒了簪子的束縛,青年頭上的幕籬隨即被吹落。

正當他俯身去撿時,突然似有所感地擡頭。

淚眼朦朧間,待望見遠處對岸那抹熟悉的背影時。

柳驚絕的呼吸驀地一滯。

隨即靈魂都在克制不住地戰栗。

失神地低喃。

“妻主......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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